南风窗最新的一篇《全球文科倒闭潮,来了》,又引发了对于文科价值的讨论。如果连哈佛这样的顶级大学都关闭文科课程,那文科还有前途吗?
要搞清楚这个问题,还是要先问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文科有什么用?齐泽克在《视差之见》中提到过艺术与科学作用的“倒转”。在传统的观点看来,艺术是表现“美”的,通过创造“表象”让人达到愉悦的审美体验。而科学则追求“表象背后的现实”,追求“真理”。
拉斐尔《雅典学院》
而齐泽克一针见血地指出,在现代社会,反而是科学在不断追求“美”,艺术尝试去表达现代人生存的某种真实的情绪,例如“焦虑”和“恐惧”。
《告别》翁贝托·薄邱尼
《告别》中旅客在一列即将离开的火车上招手。薄丘尼用印刷字体标出了火车的车次,这里有蒸汽包裹下的怀抱、有车厢和田地、有高压电线下的一轮落日。在电力和高速机械的带动下,人类即将迎来一个前景中的未来,具备某种超越的气质。
相比于现代艺术很多时候让人感到痛苦,科学则致力于让人感到愉悦。1919年,英国物理学家爱丁顿在日食时观测到太阳引力让星光产生弯曲,这是首次对广义相对论的实验验证。
有人问爱因斯坦,万一实验结果和理论不符合该怎么办呢?爱因斯坦如是回答:“那么我将为上帝感到遗憾——我的理论肯定是正确的。”这就是爱因斯坦——正如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在听到他的回答时所评论的那样,他有点过于喜欢对上帝指手划脚了。
但他的自信也并非全是出于傲慢:他之所以相信广义相对论是正确的,是因为它太优美了——这么优美的理论怎么可能是错误的呢?美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把他科普弦论的科普书起名为“优雅的宇宙”:
简体中文版翻译为《宇宙的琴弦》
文科与理科同科学与艺术一样,在现代也经历了“身份倒置”。在生产力飞速发展之前的前现代社会,真正统治社会的毫无疑问是文科。例如在中国古代太学里学生学习的科目分为大、中、小经三类。其中,《礼记》《左传》为大经;《诗经》《周礼》《仪礼》为中经,《易经》《尚书》《公羊传》《榖梁传》为小经。
大经和中经这五经为分科必修,小经这四经为选修科目。《孝经》《论语》则为共同必修科目。而欧洲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大学里的科目主要是神学,法学,医学以及文学,配有几门基础学科语法、逻辑、修辞、算术、天文、几何以及音乐。
可以看到都是以文科为主,理科为辅,干脆就没有工科。文科学好了,可以“学而优则仕”,理科学好了,最多也就是去钦天监当官。
尤其在中国,学习理工科会被认为是“巫医乐师百工”,属于是不入流。相比于学习文科的“文以载道”学习工科则意味着“玩物丧志”,毕竟“君子不器”,怎么能为了一些旁门左道,雕虫小技就更改自己的志向呢?如果不是生活所迫,那么理工类学科的目的主要也就是自娱自乐。
因此牛顿等数学家在剑桥大学引入课程考试制度的时候表示不理解——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为什么要考试呢?你要是觉得没意思你根本就不会来学啊。
既然来学的都是有兴趣的,考试有什么意义呢?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理科开始逐渐成为了统治性的学科,而文科渐渐没落了呢?从欧洲范围来说,应该是在19世纪,从中国的角度来看,则是建国之后了。
是人文学科最先发现,他们的统治地位要丢掉了。
在19世纪初期,哲学家谢林还在讨论学术分科的《学术研究方法论》中大谈“一个研究低级科学和局部科学的人,即使其勤奋是值得称道的,但他终究没有能力上升到一种对于科学的有机整体的直观”。进而推崇研究“全部知识的知识”的哲学。
而到了20世纪初,社会学三大奠基人之一的马克思韦伯就已经在哀嚎“理性的牢笼”了。以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在资本主义浪潮的席卷之下裹挟了全世界。
理性铁笼预示着现代人的命运,从“宗教-神本位”的理性主义解脱出来的现代人,因为失去了灵魂与心灵的依托,使得整个生活状态处于没有根的“漂浮状态”。
职业的分化造就了一批“没有灵魂的专家”,而完全专业化、非人格化的资本主义社会运作,使得现代人受到了“为赚钱而赚钱”的经济秩序的奴役,同时还受到了科层制普遍化的奴役。
人不仅成为只顾赚钱的行尸走肉,也成为组织机器中的无生命螺丝钉。Mr. Power(权力先生)与Ms. Money(金钱小姐)互为经纬,形成了现代人的理性“铁笼”。而中国人对此有深切的感同身受恐怕还要到改革开放之后。
目前正在困惑于选择专业和求职的00后,恰好是第一代一生下来就浸润在这种氛围中的一代人。在理性主义的社会中,“科学”成为了真正宰制着社会秩序的“宗教”,而原来的充当“宗教”的诸多知识,则在理性的挤压下通通变成了所谓“文科”。
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学生觉得,我明明在大学了修了“资本主义的历史”这门课,但是我毕业了之后根本找不到工作,反而是我修“算法导论”的计算机专业同学找到了大厂的工作,真正地成为了“资本主义历史”的一部分。
所以回到一开始的问题——文科有什么用?
作为一个有本科理科学位和研究生文科学位的人,我认为文科在当下社会的作用,越来越回归于(尽管可能是被迫的)论语中“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中的“为己之学”。当然,上面说的是实话,但也是“客气话”,要真的(从就业)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没用”。南风窗的文章在讨论文科“地位下降”的时候引用了这张图:
在我看来,在讨论文科价值的时候引入“就业率”,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南风窗的作者认为,文科已经不再是社会运转的根本逻辑,社会运转的根本逻辑——是数字,是经济学。
所以当然Z世代更愿意选择经济金融类的专业。毕竟如果选择一个毕业就失业的文科,对于家庭没有积累的学生来说,大学四年就真成了“玩物丧志”“自娱自乐”。而对于经济下行下无论学什么都注定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的学生来说,与其学习“为人之学”,反而不如学习“为己之学”,这又是为什么近几年又纷纷流行起了“裸辞出国留学,选个文科硕士圆梦”的说法,仔细一看,大部分去留学学的都是文科。
最后,学文科的人越来越少了,文科怎么办?
梁启超在东南大学,其门生罗时实等问:“国粹将亡,为之奈何?”梁启超反问:“何以国粹将亡?”门生答道:“先生不见今日读经之人之少乎?”梁启超听后勃然拍案——“从古就是这么少!”